
小時候阿姨接我放學之後,必定監督我的課業,等把學校的功課完成,她一定要我背誦唐詩三百首、成語,如果我和她比手畫腳,她肯定是嚴厲喝止,阿姨認為如果我要在社會生存,就一定要能夠「開口說話」。
於是全家人研究,我若放學回家,就必須說話,日子久了,我自然而然習慣了用我的聲音來說話,但是因為在家裡,怎麼說家人都會盡量耐心地聽我說完,也會花時間和我溝通,但是我還是要跟家人以外的人接觸的,於是阿姨開始訓練我出去買東西。
買東西?
一開始我的反應非常激烈,在家人的習慣保護下,我已經養成了被保護的心理了,所以實際上我的內心跟家人以外的世界,是完全隔離的,我被家人的愛隔離,也被我自己的封閉隔離。而阿姨一旦要我脫離這個保護的玻璃罩,說什麼我都非常反彈而不樂意。
我跟阿姨說要我買東西可以,用筆寫給我,我可以和對方用筆談的方式來溝通的。但是阿姨堅持我一定要像正常人一樣,用語言來溝通。她甚至使出撒手(金間),如果我不自己走出去,就要籐條侍候……
這樣一來我就更害怕了,因為我雖然「感覺」的能力比一般人低,可是我「感痛」的能力卻超過一般人的好幾倍,而如果拿「買東西」和「被打」這兩者之間來做選擇的話,我倒寧願厚著臉皮到雜貨店去「丟臉」。
當然,事實可想而知,到了雜貨店面對老闆時,我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說了好幾遍,老闆好像還聽不懂我的意思,為什麼外面的人會聽不懂我說的話呢?是他們理解有問題?還是我笨呢?
後來老闆終於明白我要買的東西,我看著老闆的唇形跟著他一起說:醬-油-原來是這樣發音的,老闆又說了:高-麗-菜,我跟著說了一遍……
對一般人來說,醬油、高麗菜的發音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,可是對聽障生來說要開口說話,等於切斷了自我封閉的邏輯世界,我不能說那是多麼勇敢的一件事,但是我就好像是從一個熟悉的世界走向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一樣,跨越這些障礙令我痛苦了一段時間。
相對於我一些聽障生的朋友,手語的表達遠比聲音的表達來得快速而直接,用聲音說話等於要壓縮他們所有的肢體溝通,因此當他們知道阿姨用買東西、背成語來訓練我的學習時,並不是所有的同學都和我有一樣的認同,他們甚至認為外面的世界是外面的世界,我們只要一直維持現狀就很不錯了。
是的,我一方面很想積極了解外面世界,我知道那將會是多麼不同的視野;可是另一方面又覺得排斥社會的心理是很可悲的,為什麼我們聽障生要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呢?也許封閉起來的世界是無憂無慮的、快樂的,但是能夠做一個貨真價實的自我不是更棒嗎?
我就這樣慢慢從買東西開始,學習讀著許多人的唇形,對我來說每個人的唇形是不一樣的。在家裡的時候只會讀家人的唇形,但是面對一個新的朋友、或陌生人,其實就是一個新的唇形。我慢慢做了改變,一點一點做了改變,對我來說,改變真的很痛苦,那是被三百六十度整個翻轉過來的改變,我害怕嗎?會的,我一定會害怕,怕被同是聽障生的朋友排擠,怕被正常人誤解,怕兩個世界的複雜讓我失去了自我……
所幸,我這「外星球來的小孩」的幸運兒,我的家人給我完全的照顧,我那正直的阿姨教會我分辨是非、判斷善惡。
我在無聲的世界裡用手語溝通,在有聲的社會中開口說話,如果目前的時代進入的是「雙語時代」,那麼我也擁有了「雙語」的條件,不是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