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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冊裡有各個不同的窗戶,每個窗戶都有不同的角度所看出去的風景,顏色飽滿、筆觸精緻,我在辦公室同事一一離開之後,一個人坐在桌前一頁一頁翻著,關了電腦的辦公室格外安靜,還剩下一點點空調運轉的聲音。

每個窗口望出去,有的看到一片湛藍的海洋、有的看到星空中柔柔弦月、有的看到繁華城市的高樓、有的是整片淺綠深綠的草原;每個窗口的角度多變多樣,色彩豐富,溫馨而炫麗、廣闊而沉靜。我仔細讀著每個窗口,偶爾聽見辦公室的落地窗外、羅斯福路上嘶鳴的汽車喇叭聲,我突然有點失落,掩上畫冊,關燈、打卡下班,走出大樓、走到十字路口。

我想獨自走一段路。

春天的晚風,吹在雙臂上溫溫熱熱,可是吹到耳邊、眼睛、髮梢間,卻感到一點涼意,我一個人站在人潮來往、霓虹閃爍的十字路口,心裡正一點一滴往下沉,眼神舉目四望,彷彿在找一點什麼。抬頭看見微藍的天空掛著下弦月,隱約而糢糊,但卻感到有一扇記憶的窗口在動搖著。一定是頂上那一片將晚的夜空,早亮的一顆星垂在月的身邊的緣故,一定是春夜涼風的寒意如此清清楚楚,讓我嗅到了那一年,因為一扇窗所發生的愛情的味道。

那個窗口沒有畫冊裡汪洋的寶藍、沒有沁黑天空的皎潔月色、沒有溫暖的澄菊花海,可是那個窗口蘊藏一個真實的愛情。

繼續走,經過每次重大集會必定是人潮洶湧的大廣場,而此刻天色已暗,空盪盪的廣場上聚集著附近校區的學生樂隊在排練演奏,另一邊有其他人拿著藍色、紅色、黃色,一團團細細的尼龍線編織而成的彩球練習啦啦隊表演,這一邊在教官的口號下吹著進行曲,另一邊的學生則拿著彩球跳著喊著,風一吹過,還可以聞到練啦啦隊形的學生他們的汗味和笑聲,偶爾聽到幾句笑鬧的玩笑話,飄過來。 那一年夏天,高職剛畢業的我,還不清楚未來究竟要做什麼,而他已經重考了兩年,不得不去當兵,就在我還在摸索自己的路,而他在等兵單的空檔,我們同樣在居家附近的攝影工廠打工。

工作作業的場所有時極其單調,有時候我會挑幾張CD播放,他就跑過來說今天的音樂是妳放的嗎?不一樣哦。或者我告訴他,船若進水快要沉沒的時候,船上的老鼠會先逃命。諸如此類很是無趣的話,偏偏他聽了就會哈哈大笑。下班的時候,他會悄悄給我一張紙條要在公車站牌等我,其實我走路回家比誰都近,但是他的心意是帶我去橋上看夕陽,看河右岸的夜景,去吃紅豆冰,去手牽手逛夜市。

有一個下午,北部地區夏天時常出現的午後雷陣雨,雨勢之大令人難以想像,正好坐在窗口工作的我,一抬頭,窗外延綿成一扇細細密密的白色雨簾,鐵皮屋屋頂因為大雨叮叮咚咚像戰鼓一樣,我急著跑去找他來看,也不顧是否還在工作,就是希望他也能看到,你看,看什麼呢?看窗外看大雨,然後有那麼一刻,時間好像隨著窗外的大雨一秒一秒地,在我們心裡面敲著一首青春愛戀的進行曲。

他開始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後就騎著偉士牌來找我,然後我們從巷口這一頭走到巷口那一頭,要不就是打著收訊嘈嘈雜雜的公用電話,不談什麼理想,也不談什麼未來,僅僅說些日常瑣事聽到彼此的聲音就分外開心了。 穿過偌大廣場的一角,就是愛國東路,直走往台大醫院就是中山南路,這裡曾經可以搭上北淡線,我走出了廣場,聽見遠遠在背後的青春笑語彷彿飄著飄著飄走了,我轉頭望著走過的偌大廣場那些喧鬧的年輕背影,彷彿看見其中十九歲的自己也在裡面,跳著笑著。

他接到兵單去了高雄每天一封信,我進了補習班準備考大學,每天非常不專心的看書上課;接著我重考一年,他還是遠遠在南部數饅頭;我考上了,他退伍;我進了傳播公司上班,他剛上大學一年級;我準備出差異地三個月,他在廣告公司做他最愛的廣告。

陸續進入社會工作的我們,離當年在夏日大雨連綿的窗口初初認識的兩個年輕人,似乎變得不一樣了。兩人之間相處摩擦愈來愈多,是我的專心致志讓他想要逃離,是他的猶豫讓我深深失去安全感,沒有想過分手這件事可是卻也不知道怎麼再在一起了。

就在這時候他進了醫院,繁複的病理檢查,每天排滿會診,同事夥伴老同學老朋友,接二連三來探望他,還找不出原因的疾病不斷侵蝕他的身體,一直瘦一直瘦,那一定是我很自私的想法,只有在醫院的時候,沒有了外界的繁花盛景,人才可以很單純面對面,即使他病弱單薄,我都無所謂,因為那時的他才能夠真正與我在一起,甚至可以這樣一病不起,是多麼幸福。我一直沒說出,固定到醫院陪著他,一小時,兩小時,他時而沉默,時而精神愉快,不曾想過死亡的形式,雖然有時候獨佔,也是另一種情感的死亡。

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,一直等不到更明確的說明,他說可以跑跳,可以發傳真打電話,向客戶哈腰作揖都變得如此珍貴,一個月、兩個月、三個月,終於檢查報告出來了,只要以藥物控制不使其復發,就可以回到工作崗位上了。如果這是一場愛情的考驗,我以為我們會跨越得過,被疼痛折磨的是他,我在疼痛之外自私地想像與擁護是不能夠明白什麼的。

他愈來愈沉默。

當我第二次異地工作回來時,見面的次數要特別約定,打電話的時間愈來愈短暫,然後有一天他對我說,情感有了麻煩。雖然說得很模糊,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懂了。很想要求時間可以暫停一下,讓我準備好應該怎麼來面對這一刻,我從談話的小山坡開始狂奔而下,吹在臉上的風和當初發生愛情時同樣是夏天的味道,夜裡的星空澄淨美好,但我只想如同初識時挽著他輕聲私語,一起橋上看夕陽、吃紅豆冰,別說什麼再見之類這樣傷感的話,回家睡一覺就沒事的。

但人生,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到處都是秘密?解也解不開,想也想不透……

不再見面之後許久許久的一個夜晚,我在電腦課結束後,在中山市場等著北淡線的最末班車,遠遠看著對面車道的公車,陸陸續續開走,突然,隔著四線車道一個隱約又熟悉的身影,那是他嗎?我心頭一緊,然後聽見自己的心跳聲,即使夾雜在來往汽車引擎聲裡還是分外響亮,好像是他?是他站在騎樓前?路燈有一點暗,公車來來往往藉著閃爍的亮光,我也許可以依稀分辨,但等車一過,我就無法確定站在騎樓前的人。

應該是他吧,要搶在他未上車前叫住他嗎,恐怕必須跨越分隔島上才來得及,我提起背包,張望左方來車,確定沒有右轉車輛,再跨越分隔島的欄干,這一見要和他說什麼呢?再仔細張望右方來車,小跑步,內心忐忐忑忑,風將我的髮吹亂,過了馬路愈來愈接近他,無意識用手整整頭髮,看著看著他的背影。公車來了,背影匆匆跳上公車,他在公車上面向我,我很快很快看見,像攝影機的快門六十分之一秒,像在寬頻網路上傳一封沒有附加檔案的純文字郵件的速度,原來不是他。

我慢慢走向十字路口,看著人車交織,商家的霓虹閃閃爍爍,剛剛的快速心跳漸漸有虛脫的感覺,也許是期待落空,也許是慶幸並不是他,也許真的不需要再重逢的,臉頰爬滿了淚水。那年二十八歲,結束青春戀情的第一個夏天。 我已經走到中山南路轉往青島東路,一輛掛著鮮綠配上大紅字招牌的淡水直達車在眼前晃盪而過,從車窗看車內乘客極少。

從青島東路再往前走可以到忠孝西路的捷運站入口,走到入口站在樓梯處,看見台北車站菊色樑柱上顯示的時間和溫度:7:40,25℃,我花了二十分鐘走路,流了一點汗也有一點口渴,想起以前買的一張卡片上的畫,一扇在海邊的窗口,窗台放著花,淺藍色的窗簾,被海風輕輕吹起,窗外一片海洋。 有一回在辦公室接到朋友來電,朋友說著說著輕描淡寫說他已經結婚了,我輕輕哦了一聲,多年以後,原來真的像電影裡描述的,多年以後。掛了電話四周突然寂靜無聲,一個人走出辦公室,走到對面的小公園,有老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,有媽媽帶小孩玩溜滑梯,有隻狗在大樹下撒尿,有陽光有風的平常日子,我站在小山坡上默默流下眼淚。

現在我不需要再搭北淡線的直達車了。

曾經一路搭著那樣的直達車的我,在雨天、在晴天、在白日、在深夜,靠著車窗背誦艱深冗長的單字是為了要阻擋流不止的淚水,靠著車窗想起炎炎夏日的正午騎著腳踏車到無人堤防,只為證明自己不是那麼脆弱;曾經一路搭著那樣直達車的我,看著中山北路沿線總是一間接著一間的婚紗禮服店,一間一間散發出來的絢爛幸福,紅磚道路上行道樹身姿婆娑,每家攝影機的小小觀景窗口裡都有著雙雙對對的燦爛笑容。

我匆匆往回奔跑希望追趕上剛才的班車,告訴自己,雖然不願回頭看見那年的自己,可是卻也捨不得就這樣忘記,就像畫冊裡那麼多的窗口,可是卻有那麼多不同的風景。我開始相信人生的故事不會就這樣結束的,如果你願意往前追逐奔跑,一定還會有新的窗口在前面等著被開啟。

那麼再搭一次嗎?念頭是很匆忙的閃過,在廣場上跳著笑著的十九歲的自己彷彿站在我的面前,對我說:去吧!

也許我還沒準備好怎麼去跟過去的他和我說再見,也許當年那悲傷的氣味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會襲擊我,但是此刻我只是希望可以很單純的什麼事都不想,搖搖晃晃經過紅綠燈、經過圓山、經過士林、經過我的十九歲……還有那個下著午後雷陣雨的夏日窗口!

摘錄自【11樓之2-單身女子酸甜日記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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